
那封来自牛津的录取邮件开源优配,是小树用他那台旧笔记本电脑给我看的。
屏幕上,深蓝色的校徽古朴又庄重,像一枚沉甸甸的勋章,无声地宣告着一个孩子的未来。
我,李卫国,一个摆弄了一辈子刨子和凿子的老木匠,对着那串陌生的洋文,眼眶竟有些发烫。那一刻,亲生儿子建强那句“你把心思都花在外人身上,我们算什么”的质问,女儿佳慧那句“爸,您能不能现实点,别总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”的抱怨,忽然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,变得模糊而不真切了。
我没伤心,真的。就像一棵老树,早习惯了风雨,也就不在乎枝头落下几片叶子。我只是默默地看着屏幕上那个叫“林沐树”的名字,心里的一块石头,终于落了地。
这块石头,我揣了十八年。
第1章 一把榫卯,半生缘起
我叫李卫国,一个在木屑和油漆味里泡了大半辈子的手艺人。
我们这一行,讲究的是个“稳”字。手要稳,心更要稳。一块好木料到了手上,得先跟它说说话,摸清它的纹路,顺着它的性子来,才能把它变成一件有魂的家具。
年轻那会儿,凭着这手艺,我在城南开了个小小的木工作坊,日子过得不赖。老婆淑芬贤惠,给我生了一儿一女,大的叫建强,小的叫佳慧,凑成一个“好”字。我以为,这辈子就像我手里的墨斗线,弹出去笔直,收回来圆满,再没什么可求的了。
展开剩余96%变故,是从城北那家福利院开始的。
那是个冬天,福利院的王院长托人找到我,说院里孩子们的几十张小木床,大多都晃晃悠悠,吱呀作响,想请我去修修。给的工钱不多,但我听说是给没爹没娘的孩子们用,二话没说就答应了。
我背着工具箱,第一次踏进那座有些陈旧的小院。冬日的阳光懒洋洋地洒下来,也暖不透空气里的那股子清冷。孩子们穿着厚厚的棉衣,像一群小企鹅,好奇又胆怯地从门缝里、窗户后面偷看我这个陌生人。
王院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微胖女人,说话很温和:“李师傅,辛苦你了。孩子们睡不好,老是半夜被床响惊醒。”
我点点头,走进宿舍。一股淡淡的霉味和皂角水味混在一起,是属于集体生活的味道。那些小木床,确实该修了。有的床腿松了,有的床板裂了,我一看就知道,是当初做活的人图省事,接口处用的都是钉子,时间一长,木头一缩,自然就松了。
“王院长,这活儿我接了。不过不能用钉子,得用榫卯。”我一边检查一边说,“钉子是死的,榫卯是活的。木头会呼吸,有榫卯嵌着,它才能舒坦,用得才长久。”
王院长不懂这些,只是一个劲儿地说:“李师傅,您看着办,专业的事交给您。”
我就这么在福利院叮叮当dāng地干了起来。孩子们渐渐不怕我了,会围过来看我干活。我把一块木头刨得光滑如镜,他们会发出一阵小小的惊呼。我用凿子开出精准的卯眼,再把榫头严丝合缝地嵌进去,不用一根钉子,两块木头就牢牢地抱在了一起,他们看得眼睛都直了。
“叔叔,这是什么呀?像变魔术。”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问。
我笑着摸摸她的头:“这叫榫卯,是咱们老祖宗的智慧。你看,它们互相咬合,就分不开了,比钉子可牢靠多了。”
就在这群孩子里,我第一次注意到了小树。
他那时候大概五六岁,不爱说话,总是抱着一个掉了漆的旧皮球,一个人缩在角落里,安安静静地看我。他的眼神跟别的孩子不一样,不只是好奇,还带着一种琢磨劲儿。我刨木花,他会盯着那卷曲的木屑出神;我弹墨线,他会看着那条笔直的黑线发呆。
有一次,我手头缺个小木楔子,正准备去工具箱里找,一回头,发现那孩子不知从哪儿捡了块废木料,正用一块瓦片笨拙地磨着。他把磨好的小木片递给我,不大不小,正好能用。
我愣住了。
我问他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他低着头,声音细得像蚊子叫:“我……我叫小树。他们都这么叫我。”
“为什么叫小树?”
“王奶奶说,我被送到院里的时候,裹着我的小被子上,绣着一棵小树。”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我接过那块他磨的小木片,塞进了榫卯的缝隙里,刚刚好。
从那天起,我每次去福利院,都会下意识地找那个叫小树的身影。我发现他特别聪明,很多木工的道理,我只说一遍,他就能明白。他会帮我递工具,会帮我打扫木屑,做得有模有样。
活儿干完那天,几十张小床都变得结结实实,人躺在上面翻身,一点声音都没有。王院长拉着我的手,一个劲儿地道谢,非要多给我些钱。
我把钱推了回去:“王院长,钱就按说好的给。不过,我有个不情之请。”
“您说。”
“以后,我能常来看看孩子们吗?特别是……小树那孩子。”
王院长笑了,眼角堆起了皱纹:“当然可以!孩子们都喜欢你,李师傅,你一来,院里都热闹不少。”
我以为,这只是我平淡生活里的一点小插曲。我没想到,这把榫卯,不仅接上了木头,也把我后半生的悲欢,和一个叫小树的孤儿,紧紧地扣在了一起。
第2章 家里的“外人”
我开始频繁地往福利院跑。
起初,只是每个周末去一次。后来,变成了一周两三次。有时候是给院里修修补补,有时候干脆就是去陪孩子们说说话,给他们讲讲鲁班爷的故事。
家里的气氛,就是从那时候开始,慢慢变了味儿的。
最先有意见的是儿子建强。他那时候上小学,正是黏人的年纪。我每次从福利院回来,身上都带着一股木屑和孩子们的汗味儿。建强就会堵在门口,撅着嘴问:“爸,你又去哪儿了?为什么不陪我搭积木?”
我摸着他的头,笑着说:“爸爸去帮其他小朋友修床了,他们没有爸爸。”
“可你有我啊!”他理直气壮地喊,“你陪他们,就不陪我了!”
女儿佳慧比哥哥小两岁,心思却更敏感。她不会直接抱怨,但会用她自己的方式表达不满。我给她买的新裙子,她不穿;我夹给她的红烧肉,她会偷偷拨到一边。
老婆淑芬夹在中间,左右为难。她是个传统的女人,觉得男人在外做事,她不好多嘴,但看着一双儿女不高兴,她心里也堵得慌。
夜里,她会给我捶着背,叹气:“卫国,我知道你心善。可咱们自己家这两个,也得顾着点啊。你现在一有空就往外跑,孩子们都说,爸爸不爱他们了。”
我心里不是滋味,翻了个身:“我怎么不爱他们了?吃的穿的,哪样短了他们的?我就是看福利院那些孩子可怜,搭把手而已。”
“搭把手,有搭得这么勤的吗?”淑芬的声音也带了些怨气,“你给福利院做的那些木头玩具,比给建强和佳慧的加起来都多!上次建强说想要个木头小手枪,你拖了一个月都没做,转头就给福利...院送去一箱子小板凳。”
我哑口无言。
她说的是实话。我承认,我心里那杆秤,确实有些偏了。
在自己家里,我是父亲,是顶梁柱,是理所应当的付出者。孩子们对我有所求,是天经地义。但在福利院,我收获的是另一种东西。那是一群孩子毫无保留的依赖和崇拜。我随便用木头疙瘩刻个小鸟,他们能高兴一整天。我给他们讲个故事,他们会用最亮的眼睛看着我。
尤其,是小树。
那孩子对我,有一种近乎本能的亲近。他会把福利院分的唯一一个苹果,悄悄藏在口袋里,等我来了,红着脸塞给我。苹果被捂得温热,上面还有他小手的印子。
我教他认字,他学得飞快。我给他讲榫卯的精妙,他听得入了迷。有一次,我随口说起,做木工活,手上容易起倒刺,得用温水泡泡。第二天我再去,他就端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水,水温刚刚好,不烫也不凉。
我看着他瘦小的身影,心里又酸又软。这么个懂事的孩子,怎么就没爹没娘呢?
我对小树越上心,家里的气氛就越紧张。
建强和佳慧渐渐长大,他们不再是哭闹着要我陪,而是用一种疏离和冷漠来对抗我。他们开始叫我“李师傅”,而不是“爸”。
“李师傅,我妈让你吃饭了。”
“李师傅,我学校要交活动费。”
每听一声“李师傅”,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。我知道,这是孩子们在无声地抗议,他们把我划归到了“外人”的行列,就像我把精力给了“外人”一样。
矛盾的第一次大爆发,是在建强初二那年。
那年我过生日,淑芬张罗了一大桌子菜。我那天特意从福利院早早回来,还给建强和佳慧一人带了一件新衣服。
饭桌上,我举起酒杯,想说几句缓和气氛的话。
“建强,佳慧,爸知道,这些年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,建强“啪”地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,梗着脖子站了起来。
“别说了!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吗?今天你生日,你知不知道小树也今天生日?你是不是从福利院给他过完生日才回来的?”
我愣住了,我确实不知道小树的生日。福利院孩子的生日,都是统一记的入院日期。
“你胡说什么!”我有些恼怒。
“我胡说?我上周就听见你跟妈说,要给他买个新书包当生日礼物!我的生日你忘了多少次了?你给他买过什么,你都记得比我的清楚!”建强眼睛通红,声音都在发抖。
“哥,你别说了……”佳慧在一旁小声拉着他的衣角。
“凭什么不说!这个家,到底谁是亲生的?他一个外人,凭什么分走我爸!”
“建强!”我一拍桌子,也站了起来,“他是没爹没娘的孩子,可怜!我多关心他一点,有什么错?”
“可怜?他可怜,我们就不可怜吗?我们有爸爸,跟没有有什么区别?”建强吼完这句,转身冲进了自己的房间,把门摔得震天响。
一桌子菜,瞬间凉了。
淑芬坐在那儿,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。佳慧低着头,肩膀一耸一耸的。
我端着酒杯,手悬在半空,只觉得满嘴苦涩。
我看着桌上那盘我最爱吃的红烧肉,忽然一点胃口都没有了。我这才意识到,这个家,已经在复一日的奔波中,裂开了一道我看不见的缝。
而我,亲手把那个叫小树的“外人”,楔进了这道裂缝里。
第3章 小树,大树
建强那次爆发后,家里的冷战持续了很长时间。
我试着弥补。减少了去福利院的次数,把更多时间花在家里。我给建强做了他念叨了很久的书架,给佳慧雕了一整套的木头娃娃。
但有些东西,一旦碎了,再怎么黏合,都会有裂痕。孩子们对我客气了许多,却也生分了许多。那种父子、父女间亲密无间的打闹和玩笑,再也没有了。
淑芬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,却也无计可施。她只能在中间和稀泥,劝我:“卫国,孩子大了,有自己的想法了,你别跟他们置气。”又劝孩子们:“你们爸心里有你们,他就是个热心肠。”
可我知道,问题没那么简单。
就在这种尴尬的氛围里,小树小学毕业了。他成绩拔尖,考上了市里最好的初中。王院长找到我,面带难色。
“李师傅,小树这孩子,是个读书的料。可咱们院里的条件……你也知道。市一中是重点,学费和杂费都高,而且离得远,得住校。”
我明白她的意思。福利院的经费,只够孩子们完成九年义务教育,再往上,就得靠社会捐助,或者孩子自己争气拿奖学金了。
我没犹豫:“王院长,小树的学费,我来出。”
“这……这怎么好意思?您为院里做的够多了。”
“没什么不好意思的。”我看着远处操场上,那个正捧着书看得入迷的瘦小身影,“我不能眼看着一块好料,就这么被耽误了。这孩子,跟我有缘。”
我把这些年攒下的积蓄,拿出来一大部分,给小树交了学费,又给他买了新被褥、新衣服,送他去学校报到。他第一次穿上崭新的校服,站在我面前,腰杆挺得笔直,眼睛里闪着光。
“李叔,”他第一次改口,不再叫我“叔叔”,“谢谢您。”
“谢什么。”我拍拍他的肩膀,比划了一下,“你看,都快到我肩膀高了。以后就是中学生了,要好好学习。缺什么,就跟李叔说。”
他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我供小树上学的事,没敢跟家里说。我知道,这事一旦说了,家里非得炸了锅不可。我只能偷偷地干,用自己接私活挣的钱,填补这个窟窿。
那几年,我活得像个陀螺,白天在自己的作坊里忙活,晚上就去外面给人家打零工,装个门,修个柜子,什么活儿都接。人累得像散了架,但一想到小树在学校发回来的成绩单,那一排排的“优”,心里就觉得什么都值了。
小树很争气,也很懂事。他知道我辛苦,周末从不乱花钱,就待在学校图书馆看书。每个月放假回来,他不去福利院,而是先到我的木工作坊。
他会默默地拿起扫帚,把满地的木屑扫干净。会给我那几件用了几十年的老工具,一件件擦拭上油。然后,他会搬个小板凳,坐在我旁边,跟我聊学校里的事。
他说他的物理老师讲课很有趣,说他参加了学校的奥数竞赛,还说他交到了新朋友。他的世界,因为读书,变得越来越大,越来越精彩。
我一边听着,一边手里的活儿也变得轻快起来。作坊里,刨子推过木料的“唰唰”声,和他清朗的少年声音混在一起,成了我那段日子里最动听的交响乐。
我看着他一天天长高,从一个瘦弱的“小树”,慢慢长成了一棵挺拔的“大树”。他的眉眼间,有了自信和沉稳。他不再是那个缩在角落里,抱着皮球不说话的孩子了。
纸终究包不住火。
建强高考那年,发挥失常,只考了个普通的二本。他心情很差,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。淑芬想让他复读一年,他死活不肯。
也就在那时,佳慧无意中发现了我藏在床垫下的一个信封,里面是小树的学费收据和成绩单。
家,再一次炸了。
“爸!你太过分了!”佳慧把那些单据狠狠地摔在我面前,眼睛都红了,“你竟然拿家里的钱,去供一个外人上最好的中学!我哥高考没考好,你说家里没钱让他复读,原来钱都花在这儿了!”
建强从房间里冲出来,一把抢过成绩单。当他看到小树那几乎满分的成绩时,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。那是一种混杂着嫉妒、愤怒和羞辱的复杂表情。
“好啊,李卫国!”他指着我的鼻子,连名带姓地喊,“你养的好儿子!他给你争光,是吧?我们亲生的,就活该给你丢人!”
“我没有……”我百口莫辩,“我用的不是家里的钱,是我自己……”
“你自己的钱就不是这个家的钱吗?”淑芬也哭了,她指着我,浑身发抖,“卫国啊卫国,我以为你只是心善,没想到你这么糊涂!你这是在剜我的心,也是在剜孩子们的心啊!”
那天晚上,家里所有的窗户都亮着灯,但屋子里比任何一个夜晚都要黑。
建强和佳慧坐在我对面,像两个审判官。
“爸,我们今天就把话说明白。”建强冷冷地说,“从今天起,这个家,有他没我们,有我们没他。你自己选。”
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年轻脸庞,又看看旁边哭得抽噎的佳慧和淑芬,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。
我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,我知道,有的木头天生就有裂痕,那是它的“性”。任凭你手艺再好,也只能顺着它,避开它,却无法抹去它。
我没想到,我的家,这棵我亲手栽下,用心浇灌了二十多年的大树,内里也生出了这样一道无法弥补的裂痕。
而这裂痕的根源,竟然是我自己。
第4章 裂痕渐深
那次摊牌之后,我选择了妥协。
或者说,是一种表面的妥协。
我答应淑芬和孩子们,会“减少”和小树的来往。我把给小树准备的生活费,换成现金,托王院长转交。我去学校看他的次数,也从一个月一次,变成了一学期一次,而且是偷偷摸摸的,像做贼一样。
每次见面,小树都好像又长高了一截。他看我的眼神里,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探寻。他大概也从王院长那里听说了什么,不再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地跟我分享学校的趣事,而是会反复问我:“李叔,您身体好吗?家里……都好吧?”
我总是笑着说:“好,都好。你安心读书,别想别的。”
可我知道,不好。一点都不好。
家里的气氛,像一口盖着盖子的锅开源优配,底下文火慢炖,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次沸腾。
建强去外地上了一所普通的大学,很少回家。每次打电话,除了要钱,就是三两句不耐烦的敷衍。佳慧留在本地读大专,但她也像是变了一个人,开始热衷于打扮和社交,对家里的事漠不关心。
他们用这种方式,表达着对我的疏远。他们长大了,有了自己的世界,而我这个父亲,似乎成了他们想要摆脱的,一个陈旧的、不合时宜的过去。
淑芬的身体也越来越差,常常唉声叹气。她不再抱怨我,只是默默地承受着家庭的冷清,白头发一天比一天多。
我把所有的精力,都投入到了我的木工作坊里。只有在刨子和凿子的声音中,我才能找到片刻的安宁。我开始接一些更复杂的活儿,雕花、做仿古家具,这些活儿耗时耗力,但赚得也多。
我需要钱。
建强大学毕业后,工作高不成低不就,谈了个女朋友,女方家里要求必须在城里有套婚房。佳慧也毕业了,整天嚷嚷着要创业,开个服装店,需要启动资金。
两个孩子,像两个嗷嗷待哺的雏鸟,张着嘴等着我这个老鸟去填满。
他们不再提小树,仿佛那个人从来没有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过。但那种无声的隔阂,像空气一样,无处不在。他们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:你欠我们的。
我把作坊这些年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,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圈,勉强给建强凑够了首付。房子买在了城东的新区,离我们老城区很远。
交房那天,建强和他的女朋友,还有亲家,都来了。我这个当父亲的,自然也在。
亲家母拉着我的手,笑呵呵地说:“老李啊,你可真有福气,养了这么个好儿子。年轻有为,以后前途无量啊!”
我尴尬地笑着,不知道该怎么接话。
建强站在一边,脸上没什么表情,既没有喜悦,也没有感激。他只是忙着招呼他的岳父岳母,把我晾在了一边。
我看着那空荡荡的毛坯房,心里也空落落的。我一辈子都在为别人打造温暖的“家”,可到头来,我自己的家,却像个四处漏风的草棚。
给建强买完房,家里基本就空了。佳慧的创业资金,我实在是拿不出来了。
“爸,你偏心!”佳慧在电话里哭喊,“你把钱都给了哥,我呢?我就不是你亲生的吗?”
“佳慧,家里实在没钱了……”
“没钱?你别骗我了!你是不是又把钱给那个姓林的了?他上高中,现在肯定要上大学了吧?那可是一大笔钱!”她的声音尖锐得刺耳。
“没有,我……”
“你不用解释了!”她打断我,“我算是看透了。在你心里,我跟哥,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外人重要。行,这事我自己想办法,以后我也不会再管你了。”
她“啪”地挂了电话。
我握着听筒,听着里面“嘟嘟”的忙音,只觉得一阵彻骨的寒冷。
那段时间,小树正好高考。他没有辜负任何人的期望,以全市第一的成绩,考上了清华。
录取通知书寄到福利院那天,王院长第一时间就给我打了电话,声音里满是激动和喜悦。
我却高兴不起来。
我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家里任何人。我怕这会成为点燃炸药桶的最后一根火星。
我一个人,偷偷跑到小河边,坐了一下午。河水静静地流淌,映着天上飘过的云。我想起小树小时候的样子,想起他递给我那个温热的苹果,想起他在作坊里帮我扫木屑的身影……
这个我看着长大的孩子,他的人生,终于要像大鹏一样,展翅高飞了。
而我这个为他做了几年“助推器”的人,却被卡在了原地,动弹不得。
我掏出手机,给小树发了条短信:
“小树,祝贺你。李叔为你骄傲。以后,要靠你自己了。”
发完,我删掉了和他所有的通话记录和短信。
我决定,彻底退出他的生活。
为了我那个摇摇欲坠的家,也为了他那个光明灿烂的未来。我不能成为他的拖累,更不能让他背上一个“破坏别人家庭”的恶名。
裂痕已经够深了,我不能再亲手把它凿穿。
第5章 无声的较量
我以为,我的退让,能换来家庭的安宁。
但事实证明,我错了。
一场无声的较量,才刚刚开始。
建强结了婚,搬进了新房,一年到头也难得回来一次。偶尔回来,也是带着老婆来吃饭,吃完饭抹嘴就走,像是来完成一项任务。他对我,始终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。
佳慧自己贷款开了服装店,生意时好时坏。她不再向我要钱,但对我的态度,比建强更加冰冷。她觉得我这个当父亲的,在她最需要支持的时候,选择了“抛弃”她。
淑芬夹在中间,身体一天不如一天。她得了慢性的胃病,吃不下东西,人瘦得脱了形。
我守着她,守着这个空荡荡的老房子,也守着我那个越来越冷清的木工作坊。
时代变了。年轻人喜欢的是那种简约、时尚的板材家具,便宜,样式也多。像我这种坚守传统手艺的老木匠,越来越没有市场。作坊的生意,一落千丈。
有时候,我一整天都接不到一个活儿,只能对着满屋子的木料发呆。
那些曾经被我视为生命的刨子、凿子、墨斗,静静地躺在工具架上,落了薄薄一层灰。它们就像我一样,被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,慢慢遗忘了。
就在我最低谷的时候,小树却用一种我意想不到的方式,重新回到了我的生活里。
他没有来找我,而是开始给我寄东西。
起初,是一些书。关于木工的,关于建筑设计的,甚至还有一些外文的画册。包裹上没有寄件人姓名,只有一个来自北京的地址。但我知道,是他。
后来,开始寄一些生活用品。给淑芬的养胃的营养品,给我治关节炎的药膏,还有一些北方的特产。东西不多,但每一次,都寄得恰到好处。
淑芬胃疼得厉害,他寄来的营养粉,正好能喝;我的老寒腿犯了,他寄来的药膏,贴上就暖乎乎的。
淑芬捧着那些东西,一边流泪一边说:“卫国,是小树吧?这孩子……还记着我们呢。”
我点点头,心里五味杂陈。
我没有回信,也没有打电话。我知道,我不能。
但小树的“进攻”,并没有停止。
大三那年暑假,他突然给我打来一个电话。
“李叔,我参加了一个古建筑修复的实践项目,就在咱们市附近的一个古镇。我……我想回来看看您和婶儿。”他的声音,已经褪去了少年的青涩,变得沉稳而有磁性。
我握着电话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“方便吗?如果不方便,我就……”
“方便!方便!”我抢着说,生怕他下一秒就挂了电话。
那天,他回来了。
四年没见,他长成了一个英挺的青年。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,背着一个双肩包,干净又阳光。他不再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“小树”,而是长成了一棵可以为别人遮风挡雨的“大树”。
他给淑芬带了北京的特产,给我带了两条好烟。他坐在我们家那张旧沙发上,一点也不局促,就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。
他跟淑芬聊着家常,问她的病情,叮嘱她按时吃药。又跟我聊起我的木工作坊,问我生意怎么样,还跟我探讨一些榫卯结构在古建筑中的应用。
他的谈吐,他的见识,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认知。我这个老木匠,在他面前,反倒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学生。
淑芬看着他,眼睛里是藏不住的喜欢。她拉着他的手,絮絮叨叨地说着这几年的事,说着建强,说着佳慧,说着说着,眼泪就下来了。
小树没有劝,只是默默地递上纸巾,安静地听着。
他住了一个星期。
这一个星期里,他没闲着。他帮我把作坊彻底打扫了一遍,把那些生了锈的工具重新打磨上油。他还用电脑,帮我设计了几个新样式的家具图纸,是那种既有传统韵味,又符合现代审美的风格。
“李叔,您的手艺是宝贝,不能就这么埋没了。”他说,“现在的人不是不喜欢好东西,是他们看不到。我们可以试试在网上开个店,把您的作品放上去,让更多人知道。”
他说的那些,什么“电商”、“定制”、“品牌故事”,我一个字也听不懂。但我看着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,不知怎么的,心里那团熄灭了很久的火,又“噌”地一下,冒出了火苗。
就在小树准备回北京的前一天,建强和佳慧,像约好了一样,都回来了。
他们大概是听到了什么风声。
四个人,在我家的客厅里,狭路相逢。
气氛,瞬间降到了冰点。
建强和佳慧站在门口,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小树,眼神里充满了敌意和审视。
“哟,这不是我们家的大贵人吗?”佳慧阴阳怪气地开了口,“清华的高材生,怎么有空回我们这小地方了?”
小树站起身,没有生气,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,微微点了点头:“建强大哥,佳慧姐。”
“别!”建强一摆手,冷笑道,“我们可当不起。我们姓李,你姓林,咱们不是一家人。”
一场风暴,眼看就要来临。
第6章 一封来自远方的信
“建强!佳慧!你们怎么说话呢?”淑芬急得从沙发上站起来,因为起得太猛,一阵头晕。
小树眼疾手快,一把扶住了她:“婶儿,您慢点。”
他这个自然的动作,像一根刺,扎进了建强和佳慧的眼睛里。
“妈,你胳膊肘别往外拐!”建强上前一步,把淑芬拉到自己身后,像护着自己的领地,“他算哪根葱,要你这么护着?”
“哥,你别说了!”佳慧虽然也一脸不快,但看到母亲苍白的脸色,还是有些不忍。
“怎么?我说错了吗?”建强把矛头对准了我,“爸,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?大学一毕业,就跑回来抢家产了是吧?我告诉你,林沐树,这房子是我爸妈的,跟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!”
我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建强,嘴唇哆嗦着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“建强大哥,你误会了。”小树终于开了口,他的声音依旧平静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我这次回来,只是想看看李叔和婶儿。另外,我想跟李叔商量一件事。”
“商量?你能跟他商量什么好事?是商量着怎么把我们赶出去,你好鸠占鹊巢吗?”建强不依不饶。
“建强!”我终于吼了出来,“你给我闭嘴!你要是再胡说八道,就给我滚出去!”
这一声吼,把所有人都镇住了。
建强愣愣地看着我,大概是没想到,一向在他面前选择退让的父亲,会突然如此强硬。
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小树打破了沉默。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,放到我面前的茶几上。
“李叔,这是我的一点想法,您看看。”
我疑惑地打开文件袋。里面是一份打印得整整齐齐的计划书,标题是:《“李氏木艺”传统手工艺品牌化运营方案》。
我翻看着,里面的内容,我大多看不懂。什么市场分析、品牌定位、线上推广、私人订制……但最后,我看到了一个数字。
计划书的末尾,附着一份预算。小树计划投入五十万,作为启动资金,重新装修我的作坊,购买新设备,并进行前期的网络推广。
“这钱……哪儿来的?”我抬头问他。
“是我大学这几年拿的奖学金,还有我跟着导师做项目挣的。”小树说得轻描淡写,“我研究过,李叔您的手艺,是真正的艺术品。现在国潮兴起,人们对传统文化越来越重视,这绝对是一个机会。我们不卖家具,我们卖的是文化,是传承。”
建强和佳慧也凑过来看。当他们看到“五十万”这个数字时,两个人的眼睛都直了。
“五十万?”佳慧失声叫了出来,“你哪来这么多钱?你一个学生……”
“佳慧姐,我在大学没有闲着。”小树看着她,目光坦然,“我除了学习,也在做一些投资。这些钱,都是干净的。”
建强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。他看看小树,又看看我,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不甘。他辛辛苦苦上班,一个月才挣几千块钱,为了房子背了几十年的贷款。而这个他一直看不起的“外人”,随手就能拿出五十万。
这种巨大的落差,让他无法接受。
“爸,你可想清楚了!”建强指着那份计划书,对我说道,“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,没安好心!他投五十万,到时候这作坊就是他的了!你一辈子的心血,就这么白白送给一个外人了!”
“我不要作坊的一分一毫。”小树 calmly 说道,“我只是想让李叔的手艺,能被更多人看到。所有的收益,都归李叔和婶儿。我只有一个条件。”
“什么条件?”我们所有人都看向他。
“我希望李叔能收我为徒,把您的手艺,正式传给我。”他站起身,对着我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那一刻,我全明白了。
这孩子,他不是回来炫耀,也不是回来争抢什么。他是回来报恩的。他用他学到的知识,用他挣来的财富,想为我这个日薄西山的老木匠,重新撑起一片天。
我的眼泪,再也忍不住,滚滚而下。
那天,建强和佳慧最终还是摔门而去。他们无法理解,也无法相信。在他们看来,这世界上所有的关系,都必然与利益挂钩。
他们走后,淑芬拉着小树的手,哭了半天。
我把那份计划书,郑重地收了起来。
我对小树说:“小树,钱,李叔不能要。但你这个徒弟,我收了。”
小树走了以后,我按照他的计划书,开始尝试着改变。我把作坊的名字,改成了“李氏木艺”。我开始研究他留下的图纸,做一些小件的、精致的木艺品,比如书签、茶盘、笔筒。
我让佳慧的朋友,一个懂电脑的年轻人,帮我在网上开了个店。
起初,无人问津。
但渐渐地,开始有人注意到我那些用榫卯结构做成的小玩意儿。有人下单,收到货后,惊叹于那份手作的质感和精巧,给了极高的评价。
一传十,十传百。我的小店,竟然慢慢有了名气。
订单越来越多,我一个人忙不过来,甚至请了两个帮工。我的生活,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那种热火朝天的状态。
淑芬的病,在我的精心照料和心情的舒畅下,也好了大半。她会来作坊帮我打打下手,脸上又有了笑容。
我们很少再提起建强和佳慧。不是不想,是不敢。怕一提起,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,又会被打破。
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。
直到那天,我收到了小树寄来的一个国际快递。
打开一看,里面是一封信,和一叠厚厚的申请材料。
信上,小树告诉我,他放弃了国内保研的机会,申请了牛津大学的建筑学专业,而且,拿到了全额奖学金。
信的最后,他写道:
“李叔,小时候,您用一把榫卯,为我构建了一个遮风挡雨的世界。现在,我想去看看,这个世界更大的样子。我想把东方的榫卯智慧,带到西方的建筑殿堂里去。等我学成归来,我们一起,把‘李氏木艺’,做成一个真正的百年品牌。您,就是我的根。”
我拿着那封信,手抖得厉害。
我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,忽然觉得,我这一辈子,值了。
我转身,看着墙上挂着的,我和淑芬、建强、佳慧的全家福。照片上,他们都笑得那么开心。
我心里默默地说:孩子们,爸不怪你们。爸只是用自己的方式,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。
这就够了。
第7章 老屋里的清茶
小树走之前,特地回了一趟家。
他没有提前通知,就那么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,拖着一个简单的行李箱,出现在了我们家门口。
我正在院子里侍弄我那几盆兰花,一抬头,看见他站在门口,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色风衣,身形挺拔如松,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。阳光洒在他身上,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。
那一瞬间,我有些恍惚,仿佛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,既熟悉又陌生的故人。
“李叔。”他笑着叫我。
“哎,回来啦。”我放下手里的水壶,在围裙上擦了擦手,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欣慰。
淑芬听到声音,从屋里迎了出来,看见小树,眼圈一下子就红了。
“快,快进屋,外面风大。”她拉着小树的手,上上下下地打量,嘴里不停地念叨,“瘦了,在外面肯定没好好吃饭。”
小树笑着任她拉着,说:“婶儿,我壮着呢,您看。”说着还屈起胳膊,亮了亮结实的肌肉。
我们三个人,坐在客厅里,就像最普通的一家人一样。淑芬去厨房忙活,要给小树做他最爱吃的红烧排骨。我和小树,就坐在那张我亲手打的八仙桌旁,泡了一壶清茶。
茶叶是我自己种的,味道算不上顶级,但喝起来有股子太阳晒过的清香。
茶水的热气氤氲升腾,模糊了彼此的眉眼。
“什么时候走?”我问,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淡一些。
“后天的飞机。”他答。
“都准备好了?”
“都好了。李叔,您放心。”
我们之间,没有太多伤感的离别话语。我们聊作坊的近况,聊他未来的学业,聊榫卯结构在现代建筑中的可能性。他跟我说,他在牛津的导师,是一个对中国古典园林极有研究的英国老头,看到他申请材料里附带的那些榫卯结构模型照片,惊为天人,这才破格录取了他。
“所以说,李叔,是您的手艺,送我去了牛津。”他看着我,眼神真诚而清澈。
我摆摆手,端起茶杯喝了一口,滚烫的茶水一直暖到心里。
“是你自己争气。”我说,“师傅领进门,修行在个人。我那点东西,是死的。是你,把它给盘活了。”
我们聊了很久,从日头正中,一直聊到夕阳西下。
晚霞把窗户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。厨房里传来淑芬切菜的“笃笃”声和炒菜的“刺啦”声,充满了人间烟火的踏实感。
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,人生最圆满的境界,大概就是如此了。身边有亲人,手边有清茶,心里有牵挂,未来有盼头。
晚饭的时候,小树忽然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盒子,递给我。
“李叔,这是我给您和婶儿的礼物。”
我打开一看,里面是一本制作精美的相册。
相册的第一页,是一张老照片,是我第一次去福利院时,王院长抓拍的。照片上,我正蹲在地上,专注地修理一张小木床,一群孩子围着我,而角落里,一个小小的身影,正抱着皮球,安静地看着我。那就是小树。
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。
有他在福利院时,我教他认字的。有他上了初中,穿着校服和我站在作坊门口的。有他考上清华,我们一家人(除了建强和佳慧)在饭店里庆祝的。还有他回来帮我改造作坊,我们爷俩满身木屑,对着镜头傻笑的……
每一张照片下面,都用隽秀的字迹,标注着日期和一小段文字。
“2005年冬,李叔像一道光,照进了我的世界。”
“2010年夏,我有了第一身校服,也第一次知道,被人惦记是这么温暖。”
“2018年秋,作坊里的刨花声,是世界上最好听的音乐。”
……
最后一页,是一张空白页,只在最下面写了一行字:
“未完,待续。”
我和淑芬看着这本相册,眼泪都下来了。这个孩子,把他和我们之间所有的点点滴滴,都像宝贝一样珍藏了起来。
“李叔,婶儿,”小树站起身,郑重地对我们说,“你们对我的恩情,我这辈子开源优配都还不完。你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,但给了我比亲生父母还要多的爱和指引。以后,我就是你们的儿子。只要我林沐树有一口气在,就一定会孝顺你们,给你们养老送终。”
他说完,对着我们,深深地,深深地鞠了三个躬。
我连忙扶起他,哽咽着说:“好孩子,好孩子……李叔什么都不要,只要你在外面,平平安安的,好好的,就比什么都强。”
那晚,我们聊到深夜。
我把我压箱底的几本木工手记,都给了他。那是我一辈子的心血总结。
“拿着。到了那边,别忘了咱们的根。”
他重重地点了点头,把那几本已经泛黄的本子,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行李箱最里层。
送他去机场那天,是个阴天。
我和淑芬把他送到安检口,就停下了脚步。
“去吧。”我说,“不用回头。”
他转过身,背着那个简单的双肩包,一步步走向未来。他的背影,高大,挺拔,坚定。
我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中,心里空了一块,却又被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填得满满的。
我这辈子,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。我就是一个普通的木匠。我最大的作品,不是那些精美的家具,而是这个叫林沐树的孩子。
我用我的前半生,给了他一个家。
而他,将用他的未来,去丈量一个更广阔的世界。
这就够了。
第8章 没有输赢的终局
小树去了英国后,我们的生活恢复了平静,但又有些不一样了。
他每周都会和我们视频通话,雷打不动。他会给我们看他在牛津拍的照片,古老的城堡,绿色的草坪,还有他那个留着大胡子的导师。他会跟我们分享他的学习和生活,语气轻松,报喜不报忧。
我和淑芬,就守在那个小小的手机屏幕前,看着屏幕那头的他,仿佛他也从未离开。
“李氏木艺”的生意,越来越好。很多人慕名而来,不只是为了买东西,更是想看看我这个“培养出牛津学子的老木匠”是什么样。
我有些哭笑不得。我没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,我只是做了一个手艺人,一个长辈,该做的事。
建强和佳慧,也知道了小树出国的事。
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听说的,他们没有来问我,但他们的态度,发生了微妙的变化。
建强开始隔三差五地带着老婆孩子回来看我们。他不再叫我“李师傅”,而是别别扭扭地喊一声“爸”。他会主动问起我的身体,问作坊的生意。虽然话不多,但那层坚冰,似乎在慢慢融化。
有一次,他带着他五岁的儿子,我的小孙子,来作坊玩。小孙子对那些木头工具很感兴趣,抓着一个刨子不放手。
建强一把抢过来,呵斥道:“别乱动!危险!”
我走过去,从建强手里拿过刨子,笑着对小孙子说:“来,爷爷教你。这东西,得这么用……”
我握着孙子的小手,推着刨子,在木料上刨出一缕缕卷曲的木花。
建强站在一旁,看着我们,眼神复杂。
他沉默了很久,忽然开口,声音很低:“爸,对不起。”
我愣住了。
“以前……是我不懂事。”他别过头,不让我看他的脸。
我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,什么也没说。
有些道歉,不需要回答。我知道,他长大了。这就够了。
佳慧的变化更大。
她的服装店,因为经营不善,倒闭了,还欠了一笔债。她没有再向家里求助,而是自己默默地找了份工作,白天上班,晚上做兼职,一点一点地还债。
她回家的次数也多了起来。每次回来,都帮着淑芬做饭,打扫卫生。她的话很少,但眼神里,没有了过去的怨怼和尖锐,多了一份生活的疲惫和沉淀。
一个周末的晚上,她陪我坐在院子里喝茶。
“爸,”她忽然开口,“我有时候在想,如果当初,我也像小树……哥那样,好好读书,是不是现在就不一样了?”
我看着她,月光下,她的脸庞显得有些憔悴。
我摇了摇头:“路是自己选的,没有好坏。只要你现在走的每一步,都踏踏实实,就不晚。”
她低下头,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过了一会儿,她又问:“爸,你……恨过我们吗?”
我笑了,喝了一口茶,茶水温润。
“你们是我的孩子,我怎么会恨你们?”我说,“我只是……有时候会觉得,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。我给了小树很多,却好像亏欠了你们。但人心就那么大,顾了这头,就顾不了那头。这可能,就是我这辈子的命吧。”
佳,慧的眼泪,一滴一滴,落在了石桌上。
那是我第一次,看到她在我面前,哭得像个孩子。
我知道,我们一家人,终于要和解了。
这种和解,没有激烈的争吵,没有声泪俱下的忏悔,它就像我手中的一块木料,经过了时间的打磨,那些粗糙的、硌人的棱角,都被磨平了,露出了内里温润的纹理。
又过了一年,小树放假回国。
我张罗了一桌子菜,把建强一家和佳慧都叫了回来。
这是这么多年来,我们家第一次,真正意义上的团圆饭。
饭桌上,建强和小树碰了杯,一口喝干了杯里的白酒。佳慧给小树夹了一筷子排骨,笑着说:“多吃点,看你瘦的。”
淑芬坐在旁边,看着这几个孩子,笑得合不拢嘴。
我坐在主位上,看着眼前这幅景象,心里百感交集。
我这一生,到底算是成功,还是失败呢?
我守着一门快要失传的手艺,过着清贫的生活。我没能给我的亲生子女留下万贯家财,甚至在他们成长的过程中,还因为我的“偏心”,给他们带来了伤害。
但我也用我的坚持,为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,撑起了一片天,让他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。而这个孩子,又用他的光,回头温暖了我,甚至,间接地,也改变了我的家庭。
这就像一个榫卯。
我和小树,是彼此的榫与卯,互相嵌入,彼此成就,构成了一个稳固而坚韧的结构。而建强和佳慧,他们是我这棵主干上伸出的枝桠,有过叛逆,有过疏离,但根,始终是连在一起的。
或许,人生本就没有绝对的输赢。
家,也不是一个讲道理、论对错的地方。它是一个讲情、讲包容的港湾。
我端起酒杯,看着灯光下,孩子们或成熟、或疲惫、或朝气蓬勃的脸庞,轻声说:
“都过去了。以后,咱们好好过日子。”
所有人都举起了杯。
窗外,月光如水,温柔地洒在这座老屋上,也洒在每一个人的心里。
我忽然觉得,我这辈子,挺圆满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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